灰蒙蒙的天空下,老旧的筒子楼像一截被遗忘的灰色肠子。
陈实靠在斑驳的墙壁上,手里捏着一张皱巴巴的缴费通知单。
“……五百块?”
一个声音在他面前响起,带着一丝不确定的威严。
陈实猛地抬起头,眼前站着两个男人。
一个年纪稍长,头发花白,戴着金丝眼镜,气质儒雅,但此刻眉头紧锁。
另一个年轻些,神情严肃,目光锐利,像是在审视一件证物。
“什么五百块?”陈实的声音沙哑,他已经两天没合眼了。
“故宫博物院,钱明辉。”年长的男人递过一张证件。
“市公安局,刘涛。”年轻的男人也亮出了证件。
故宫?公安?
陈实的大脑一片空白,他只是一个下岗的钢铁厂工人,唯一的身份是陈乐乐的父亲。
“我们……是不是有什么误会?”他攥紧了那张缴8万块押金的通知单。
钱明辉推了推眼镜,镜片后的眼睛里满是焦灼:“陈实同志,我们接到线报。你昨天,是不是卖了一只碗?”
陈实的心一沉。
他想到了那个“破碗”。
那是他从老家祖宅的瓦砾堆里扒出来的,唯一还算完整的东西。
昨天,为了凑乐乐的医药费,他把家里所有能换钱的“破烂”都背到了潘家园。
那个看起来很和善的胡掌柜,“可怜”他,给了他五百块。
“是……是卖了。”陈实艰难地回答。
“卖了多少?”刘涛追问。
“五百。”
“五百……”钱明辉的身体晃了一下,他扶住了楼梯的扶手,脸色瞬间变得惨白。
“陈实同志,”他的声音都在发抖,“你知不知道,你卖掉的……可能是什么?”
陈实看着专家几乎要碎裂的表情,一种比寒冷更刺骨的恐惧,从他的脚底升起。
五百块。
故宫博物院。
他六岁儿子在重症监护室里微弱的呼吸声。
这几件事撞在一起,陈实的世界开始天旋地转。
01
两天前。
协和医院,儿科重症监护室外。
空气里全是消毒水的味道,冰冷、刺鼻,钻进陈实的每一个毛孔。
他已经在这里坐了四十八个小时。
坐久了,他甚至能分辨出不同仪器的蜂鸣声。
短促的,是心率。
平稳的,是呼吸。
乐乐躺在里面,他六岁的儿子,陈乐乐。
诊断书上的字他一个也看不懂,只认得“急性淋巴细胞白血病”这几个字。
医生姓王,是个很忙碌,但还算有耐心的中年男人。
“陈实,你得做好准备。”王医生摘下口罩,一脸疲惫。
“感染控制住了,但只是暂时的。”
“下一步,必须上化疗,然后……骨髓移植。”
陈实站起来,他一米八的个子,此刻佝偻得像只虾米。
“王医生,要……要多少钱?”
“化疗一个疗程就要几万。”
王医生顿了顿,似乎不忍心说下去。
“骨髓移植,配型,手术,后期抗排异……”
“你先准备八十万吧。”
八十万。
陈实的世界,轰然倒塌。
他一个月前刚从钢铁厂下岗,拿了两万块的遣散费。
妻子三年前就跟人跑了,嫌他穷,嫌他窝囊。
他现在所有的积蓄,加上遣散费,一共是两万三千四百五十块。
“王医生,”他抓住医生的白大褂,“我……我没有那么多钱。”
“我只有两万。”
王医生的眼神里充满了同情,这种同情陈实见过太多次。
“先去交押金吧。”王医生拍拍他的肩膀,“重症监护室一天就要一万。”
“先把今天的钱交了,我们……我们尽力。”
陈实挪到缴费窗口。
“你好,陈乐乐,交押金。”
“今天押金是八万,昨天的还没结清。”窗口里的护士头也不抬。
“我……我只有两万,能先交上吗?”
“不够。最少八万。”护士的声音很干脆。
陈实站在那里,身后排队的人开始抱怨。
他像一个雕塑,一动不动。
他没有八十万。
他连八万都拿不出来。
他甚至连两万都不敢交,交了,他和乐乐下周吃什么?
绝望像水泥一样灌满了他的胸腔。
他回到监护室门口,隔着厚厚的玻璃,看了一眼那个小小的身影。
乐乐的脸很白,像纸一样。
“爸爸……爸爸在这。”陈实把手贴在玻璃上。
他不能倒下。
他得去弄钱。
借钱?
他拿起那个老旧的诺基亚手机,翻遍了通讯录。
工友?他们自己都朝不保夕。
亲戚?早就断了联系。
他想到了妻子。
他拨通了那个许久没拨过的号码。
“对不起,您拨打的电话已停机。”
陈实缓缓蹲下,把头埋在膝盖里。
一个父亲的尊严,在这一刻碎得一干二净。
他开始想,家里还有什么能卖的。
电视?那台老旧的“长虹”,收废品的只给三十。
冰箱?还能制冷,大概五十。
都卖了,也不过一百块。
他想到了死。
可他死了,乐乐怎么办?
他必须活着,像狗一样也得活着。
他回到了那个租来的,只有十平米的筒子楼房间。
房间里一股霉味。
他打开了那个樟木箱子。
这是他祖上留下的唯一的东西。
他爸说,他爷爷是前清的一个小官。
后来家道中落,什么都没剩下。
箱子里是一些破烂。
几块发黑的银元,他早就问过了,假的。
几本发黄的线装书,被虫蛀得全是洞。
还有……那个碗。
陈实把它拿了出来。
碗不大,巴掌大小。
灰不溜秋的,像是蒙了一层油泥。
碗口还有个豁口,是小时候他调皮磕掉的。
他记得他爷爷还在世时,总用这个碗喝水。
爷爷说,这是宝贝。
他爸说,这是垃圾。
他爸临死前,抓着他的手说:“阿实,别信你爷的,这玩意儿就是个破碗。饿极了,拿去换两个馒头就行。”
陈实看着这个碗。
它看起来,确实连两个馒头都不值。
但他没得选了。
他把那几块假银元,几本破书,还有这个破碗,一起装进一个蛇皮袋。
明天,他要去潘家园。
那是他最后的机会。
哪怕只能换来五百块。
五百块,能让乐乐在监护室里……多待一个小时。
他抱紧了蛇皮袋,靠在冰冷的墙上。
一夜无眠。
窗外的天,亮了又暗,暗了又亮。
他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睡着的。
只知道醒来时,医院又打来了催费电话。
他背起蛇皮袋,冲了出去。
02
潘家园。
清晨的旧货市场,人声鼎沸。
空气中混杂着尘土、汗味、还有老木头的霉味。
陈实背着蛇皮袋,像一滴脏水汇入了这片嘈杂的海洋。
他太扎眼了。
他的衣服是洗得发白的工装,他的鞋开了胶,他的脸上写满了绝望。
他不像来“淘宝”的,他像来卖命的。
“嘿!哥们儿,袋里什么宝贝啊?”一个戴金链子的胖子拦住他。
陈实打开袋子。
胖子看了一眼,嗤笑一声:“什么玩意儿!破书,假元,烂碗……滚滚滚!”
陈实被推了一个趔趄。
他咬着牙,走向下一个摊位。
“不收不收!这都什么年代了,还拿这种破烂糊弄人?”
“大哥,你这碗……补锅的都不要。”
一连问了七八家。
得到的全是嘲讽和白眼。
陈实的心一点点变冷。
他背上的蛇皮袋,重如千斤。
他开始怀疑,自己是不是连两个馒头都换不到了。
他走到了市场的最里面,这里人烟稀少。
他看到一家店。
店面不大,很安静。
招牌是黑底金字:“古月轩”。
一个穿着中式对襟衫的中年男人,正坐在柜台后,悠然地喝着茶。
陈实犹豫了一下,走了进去。
“老板……”
男人抬起头,露出一张和善的脸。
他看起来四十多岁,微胖,眼睛不大,但很有神。
“请进。”他放下茶杯,“小哥,想看点什么?”
“我……我不是来买的。”陈实局促地把蛇皮袋放在地上,“我是来卖的。”
他解开口袋。
男人没有像其他人那样露出鄙夷。
他站起身,走到蛇皮袋前。
他蹲下,一样一样地往外拿。
“嗯,这几本书,是清中期的刻本,可惜……蛀得太厉害了。”
“银元……包浆不对,是民国后仿的。”
他拿起那个破碗。
陈实的心提到了嗓子眼。
男人把碗翻过来,又倒过去。
他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小的放大镜,对着碗底看了很久。
陈实紧张地屏住了呼吸。
“唉……”男人叹了口气,放下了碗。
陈实的心,沉到了谷底。
“老板,这碗……”
“小哥,”男人指着那个豁口,“这品相,是‘大残’啊。”
“而且你看这釉色,”他敲了敲碗身,“声音太闷,胎体也厚,是民窑里的粗货。”
“说白了,就是个……老百姓吃饭的家伙。”
陈实低下了头。
“不过,”男人话锋一转,“这碗底的款……倒还有点意思。”
“这样吧,”男人看着陈实,“我看你这袋子东西,也背得不容易。”
“我全收了。”
陈实猛地抬头:“全……全收?”
“对。”男人点点头,“我这人做生意,讲个缘分。”
“你这些东西,单拿出来,一文不值。”
“但我看你……是不是遇到难处了?”
陈实眼圈一红,他想起了乐乐。
“我儿子……病了,在医院,等钱。”
男人的表情变得怜悯。
“唉,真是……”
他站起身,回到柜台。
“胡某人,”他自我介绍道,“大家都叫我胡掌柜。”
“胡掌柜。”
胡掌柜从抽屉里拿出一沓钱。
他数了五张红色的票子。
“小哥,这些东西,我给你五百。”
五百!
陈实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。
这一路,他受尽了白眼,最高的一个人出价才二十。
“胡掌柜,这……这太多了!”
“不多。”胡掌柜把钱塞进他手里。
“这五百块,不是买你这些东西。”
“就当是……我替你儿子,积个德。”
“这碗,我留着喝茶。这书,我补补了看。”
“东西我收了,钱你拿着,赶紧去医院吧。”
陈实握着那五百块钱。
温热的,带着油墨香。
他“扑通”一声,就要跪下。
“胡掌柜,你是我恩人!”
“哎哎哎!使不得!”胡掌柜一把扶住他。
“快去吧!孩子要紧!”
“钱不够,再想别的办法。但别耽误了!”
陈实抹着眼泪,千恩万谢地跑出了“古月轩”。
他捏着那五百块钱,像捏着救命的稻草。
他一路狂奔到医院。
“护士!缴费!陈乐乐!”
他把五百块拍在窗口。
护士接过钱,看了一眼电脑。
“五百?”护士皱起眉,“陈实,你是在开玩笑吗?”
“监护室今天的费用是九千八。”
“这五百,连零头都不够。”
护士把钱又推了出来。
“赶紧去凑钱,不然我们真的要停药了。”
陈实的笑容僵在脸上。
他刚刚燃起的希望,被这盆冷水浇得透心凉。
五百块。
在潘家园,这笔钱是恩赐。
在协和医院,这笔钱是侮辱。
他拿着钱,又一次蹲在了走廊的角落。
怎么办?
胡掌柜的脸浮现在他眼前。
“钱不够,再想别的办法。”
陈实握紧了拳头。
他不能放弃。
他想,胡掌柜是个好人。
他也是唯一一个愿意帮他的人。
他是不是……可以再去求求他?
哪怕是借。
哪怕是打欠条。
他必须再去一次。
为了乐乐。
03
傍晚。
潘家园市场已经快要收摊了。
陈实又一次站在了“古月轩”的门口。
他比早上来的时候,更加狼狈。
胡掌柜正在收拾东西,准备关门。
看到陈实,他愣了一下。
“小哥?你怎么又回来了?”
“钱……不够?”
陈实“噗通”一声,跪在了冰冷的石板地上。
“胡掌柜,我求求您!”
“您救救我儿子!”
“我给您当牛做马,我给您打一辈子工!”
“求您……再借我点钱吧!”
他磕着头,额头撞在地上,发出沉闷的响声。
胡掌柜赶紧把他拉起来。
“你这是干什么!快起来!”
他把陈实扶到店里的椅子上,倒了杯热茶。
“喝口水,慢慢说。”
陈实端着茶杯,手抖得厉害。
他把医院的情况说了一遍。
“……八十万。他们要八十万。”
“我那五百块,连药都买不起。”
“胡掌柜,我实在是……实在是没路走了。”
胡掌柜听完,沉默了。
他背着手,在店里来回踱步。
“八十万……”他喃喃道,“这不是个小数目。”
“我……我也只是个开小店的。”
陈实的心又凉了。
是啊,萍水相逢,人家凭什么帮你?
人家给你五百,已经是仁至义尽了。
“胡掌柜,”陈实站起来,“对不起,打扰您了。”
“我……我再想别的办法。”
他转身要走。
“等等。”胡掌柜叫住了他。
陈实回头。
胡掌柜一咬牙,仿佛下了很大的决心。
“小哥,你今天卖我的那个碗……”
“怎么了?”
“我下午,转手了。”
“一个外地游客,喜欢那个花纹,非要买。”
“我……我赚了点。”
胡掌柜走到柜台,从一个上锁的抽屉里,拿出一个信封。
信封很厚。
“这里是五千块。”
“你……你先拿去,给孩子交上。”
“这……这怎么行!”陈实惊呆了。
“没什么不行的。”胡掌柜把信封塞进他怀里。
“就当是我借你的。不,不用借。”
“就当我替那个碗,给你补的差价。”
“我胡某人做生意,讲究个良心。你家里的情况,我不能占这个便宜。”
五千块。
陈实的手在颤抖。
这五千块,比那五百块重多了。
“胡掌柜……”陈实哽咽了,“我……我都不知道说什么好。”
“别说了。”胡掌柜摆摆手,“快去医院。”
“走,我请你吃碗面。你这一天,肯定没吃饭。”
胡掌柜拉着他,锁了店门。
在街角一家简陋的面馆。
胡掌柜叫了两碗热气腾腾的牛肉面。
陈实饿坏了,他狼吞虎咽。
胡掌柜一边吃,一边跟他聊天。
“小哥,你贵姓?”
“免贵,姓陈。陈实。”
“陈实。好名字。踏实。”
胡掌柜也说起了自己。
说自己也是农村出来的,早年吃过很多苦。
说自己最见不得的,就是孩子受罪。
“这都是命,陈实。但命,也得自己扛。”
“这五千,你先用着。后续的钱,我再帮你问问我那些朋友。”
“古玩这行,有几个老板是做慈善的,也许能帮你。”
陈实吃着面,眼泪掉进了碗里。
他遇到了贵人。
在这个冰冷的北京城,他遇到了一个活菩萨。
“胡掌柜,您的大恩大德,我下辈子……”
“行了。”胡掌柜拍拍他的背,“快吃,吃完去医院。”
“别让孩子等久了。”
吃完面,胡掌柜把他送到路口。
“去吧。有事,再来找我。”
陈实揣着那五千块钱,感觉身上有了一丝暖意。
他看着胡掌柜的背影,消失在夜色中。
他觉得,这个人,就是他和他儿子的救星。
他甚至开始幻想,胡掌柜的朋友们,真的会帮他凑齐那八十万。
他握紧了信封,朝着医院的方向跑去。
他没看到。
在他转身后,胡掌柜脸上的和善笑容,瞬间消失了。
胡掌柜上了一辆黑色的奥迪。
车里,他拨通了一个电话。
“老板。”他的声音变得谦卑而阴冷。
“东西,到手了。”
“对,就是那个陈实的。五百块。”
“他儿子病了,快死了。我刚又给了他五千,演了出戏。”
“他现在,把我当成了活菩萨。”
“您放心,这条线,干净得很。”
“东西……比我们想的还要好。”
“是‘柴’窑。是那只‘雨过天青云破处’的真品。”
电话那头沉默了片刻。
“好。马上送出京。”
“明白。”
胡掌柜挂了电话。
他从后座一个特制的保险箱里,拿出了那个“破碗”。
在车内柔和的灯光下。
那个豁口,依然刺眼。
但那灰不溜秋的釉色,却泛起了一层无法形容的、梦幻般的天青色。
温润如玉,宝光内敛。
“呵,柴窑。”胡掌柜冷笑。
“五百块。真是个天大的笑话。”
而此刻,在几公里外的市公安局大楼里。
一间亮着灯的办公室。
一名年轻的警员正在敲击键盘。
“刘队,我们监控的那个海外文物走私团伙……”
“他们一个在澳门的秘密账户,刚刚有异动。”
刘涛,那个严肃的年轻警官,猛地抬起头。
“什么异动?”
“一笔五千万的定金。打入了一个……备注为‘柴’的账户。”
“柴?”
刘涛的目光,锁定在了墙上的地图。
地图上,潘家园的位置,被一个红圈标出。
04
第二天,清晨。
陈实揣着那五千块钱,在医院的缴费口排队。
他一夜没睡,但精神却亢奋。
五千块,加上他自己的一点,能凑个整数。
至少,能让乐乐今天的药不断。
他甚至想好了,等下就去感谢胡掌柜,问问他朋友的事。
排到他了。
“陈乐乐,交五千。”
“五千?”护士皱眉,“陈实,不是跟你说了吗……”
“我知道!”陈实急忙说,“我知道不够。但这是我刚借到的,先交上,今天的药不能停!”
护士叹了口气,刚准备接。
“等等!”
一个威严的声音传来。
陈实回头。
是昨晚那个年轻的刘警官,还有那个故宫的钱教授。
他们怎么找到医院来了?
刘涛大步流星地走过来,一把按住了陈实的手。
“这钱,不能交。”
“为什么?”陈实急了,“这是我儿子的救命钱!”
“陈实同志,”钱明辉也跟了过来,他气喘吁吁,手里拿着一个平板电脑。
“你先看看这个。”
平板电脑上,是一张照片。
照片上的,也是一个碗。
和他的那个碗……一模一样。
不。
更准确地说,照片上的碗,是完美的。
而他的碗,是有豁口的。
“这是……”
“这是北宋汝窑的天青釉盘。”钱明辉的声音发紧。
“目前,是故宫的镇馆之宝之一。”
“这跟我有什么关系?”陈实不解。
“你再看这个。”钱明辉划过下一张照片。
这是一张模糊的、泛黄的史料拓片。
上面写着:“柴窑,青如天,明如镜,薄如纸,声如磬。”
“柴窑?”
“对。”钱明辉的眼睛里,闪烁着一种近乎狂热的光。
“五代后周的柴荣皇帝下令烧制的御用瓷器。”
“只存在于传说中。”
“几百年来,无数人想找到它,都失败了。”
“它……比汝窑,还要珍贵一百倍。”
刘涛接过了话,他的眼神像刀子。
“陈实,我们昨晚查了。”
“那个‘古月轩’的胡掌柜,真名叫蒋东。”
“是国际文物走私集团‘天青社’的白手套。”
“他专门用这种手法,在国内骗取珍稀文物,然后走私出境。”
陈实的大脑“嗡”的一声。
“骗?他……他是个好人啊。”
“他给了我五百,还……还借了我五千!”陈实把那个信封拿出来。
“好人?”刘涛冷笑。
“他用五千五百块,买断了你和你儿子的命!”
钱明辉的嘴唇在哆嗦。
他指着陈实:“你那个碗……你那个有豁口的碗……”
“我们昨晚调取了潘家园所有的监控。”
钱明辉深吸一口气。”
“史料记载,柴窑烧制极难,出窑时,为了测试声音,会敲击碗沿。”
“十有九碎。”
“只有极少数,会留下一个小小的豁口,声音清越如磬。”
“那不是残次品,那是……那是它出窑的胎记!”
“你那个碗,是目前全世界,唯一一个可以被确认的……”
“柴窑天青釉豁口碗!”
陈实呆住了。
他张着嘴,一个字也说不出来。
“它值多少钱?”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在问。
刘涛和钱明辉对视了一眼。
钱明辉伸出了五根手指。
“五……五万?”陈实想。
“五千万?”
钱明辉摇了摇头。
“陈实同志。”
“保守估计。”
“它在黑市上的起拍价……”
“五个亿。”
“美金。”
轰隆!
陈实的世界,彻底粉碎了。
五百块……
五个亿……美金。
他想起了蒋东(胡掌柜)那张和善的脸。
“我替你儿子,积个德。”
“我不能占这个便宜。”
“孩子要紧。”
“噗——”
陈实一口鲜血,喷在了医院洁白的地板上。
“陈实!”
“快!医生!”
他倒下去之前,只听见刘涛的怒吼。
“蒋东!我X你妈!”
那不是欺骗。
那是诛心。
05
陈实醒来时,发现自己躺在病床上。
乐乐的王医生,正在给他挂点滴。
“醒了?”王医生面无表情,“急火攻心,低血糖,加上严重营养不良。”
“你再这么折腾,你儿子没事,你先倒了。”
陈实猛地坐起来。
“刘警官!钱教授!”
“他们人呢?”
“在外面。”
陈实拔掉针头,冲了出去。
刘涛和钱明辉正在走廊尽头,焦急地打着电话。
“刘队!”陈实冲过去,“抓到他了吗?我的碗呢?”
刘涛挂了电话,脸色铁青。
“陈实,你冷静点。”
“蒋东……跑了。”
“跑了?”
“我们去‘古月轩’的时候,已经人去楼空。”
“我们查了他所有的身份信息,全是假的。”
“那个‘古月轩’,是半年前才租的,就是为了等你。”
“等我?”陈实不明白。
钱明辉叹了口气:“陈实同志,这不是偶然。”
“他们早就盯上你了。或者说,盯上你家那只碗了。”
“你祖上,是前清的官,对吧?”
“在内务府管过瓷器。”
“’天青社’这个组织,有全世界最全的文物档案。”
“他们知道你家有这只碗,也知道你缺钱。”
“蒋东在潘家园设局,就是等你自投罗网。”
陈实感觉自己的骨头都在发冷。
这不是一次巧遇。
这是一场策划了半年,甚至更久的、精密的围猎。
而他,是那只最蠢的兔子。
他还对猎人感恩戴德。
“我的碗……”陈实的声音里带着哭腔,“我的碗,是不是……追不回来了?”
刘涛沉默了。
钱明辉低下了头。
“蒋东是金牌白手套,他出手的东西,四十八小时内,必定离境。”
“现在已经过去了……三十六个小时。”
“我们……很可能,是来晚了。”
“不!!”
陈实发出一声野兽般的嚎叫。
他冲向电梯,他要去找。
他要去潘家园,他要把蒋东挖出来!
刘涛一把抱住他:“你疯了!你现在去有什么用!”
“那是我儿子的命!”陈实哭喊着,拳头砸在刘涛的背上。
“那是八十万吗?那是几个亿!”
“他凭什么!凭什么啊!”
刘涛没有还手,他任由陈实捶打。
“陈实,你听我说。”刘涛的声音很沉重。
“碗,是国家的。”
“但你儿子的命,是你的。”
“我们正在全力追查。但你,现在必须去想别的办法。”
“我还能有什么办法?”陈实瘫倒在地。
他所有的希望,都被那个叫蒋东的魔鬼,用五千五百块钱,彻底碾碎了。
就在这时。
医院的广播响了。
“陈实先生,陈实先生,请立刻到缴费处,您的儿子陈乐乐……已严重欠费。”
“如十分钟内无法缴清,我们将不得不……停止后续治疗。”
冰冷的女声,在大厅里回荡。
所有人的目光,都集中在了陈实身上。
陈实抬起头。
他的眼睛里,布满了血丝。
绝望。
彻底的绝望。
突然,一阵闪光灯亮起。
不知道是谁,把消息捅给了媒体。
一群记者扛着长枪短炮,冲了过来。
“陈实先生!请问你把国宝卖了五百块,是真的吗?”
“你现在是什么心情?”
“听说你儿子没钱治病,你后悔吗?”
“你是不是中国最愚蠢的父亲?”
麦克风和镜头,怼到了他的脸上。
像无数只冰冷的手,在撕扯他的尊严。
“滚!”
刘涛挡在陈实面前,怒斥记者。
“都滚开!”
陈实没有动。
他看着那些闪光灯,笑了。
笑得比哭还难看。
“是。”
他站了起来。
“我是卖了。”
“我后悔。”
“我……我是中国最蠢的父亲。”
他拨开记者,一步一步,走向重症监护室。
他要去看乐乐。
最后一眼。
钱明辉看着他的背影,这个一辈子都在和冰冷瓷器打交道的老人,眼眶红了。
“造孽啊……”
“刘队,”钱明辉抓着刘涛的手臂,“无论如何,都要追回来。”
“这不仅是一件国宝。”
“这是一个父亲……最后的希望。”
刘涛的拳头,握得咯咯作响。
“挖地三尺,我也要把蒋东抓回来。”
06
陈实被医院“请”出了病房区。
因为他交不出钱。
他像个游魂一样,坐在医院大门外的花坛上。
天黑了。
他没地方去。
家,那个筒子楼,他不敢回。
那里全是记者。
他成了一个天大的笑话。
“卖国宝的傻子。”
刘涛找到了他。
递给他一个热包子,和一瓶水。
“吃点。”
陈实麻木地接过来,咬了一口。
“刘队,是不是……没希望了?”
“蒋东,消失了。”刘涛坐在他身边。
“他用的是假护照。我们追查到机场,但他根本没登机。”
“他就像人间蒸发了一样。”
陈实的咀嚼停住了。
“他肯定还在北京。”陈实说。
“为什么?”
“他骗了我。”陈实的眼睛里,忽然有了一点光。
“他骗我,演得那么真。”
“他说他也是农村出来的,吃过苦。”
“他说他见不得孩子受罪。”
“他还……请我吃面。”
刘涛一愣:“吃面?什么时候?”
“昨天晚上,给了我五千块之后。”
“在潘家园附近。一个很小的面馆。”
“他还跟我聊了很多。”
刘涛的呼吸急促起来:“他都聊了什么?一字不漏,告诉我!”
陈实开始回忆。
他拼命地想。
“他……他说他喜欢安静。”
“他说潘家园太吵了。”
“他说他平时谈生意,都去一个地方。”
“一个……茶馆。”
“什么茶馆?”
“他说了名字……”陈实抱着头,“我想想……我想想……”
“对了!”
“‘听雨轩’!”
“他说,他只去‘听雨…’”
陈实的话没说完。
刘涛已经站了起来,开始打电话。
“查!全北京,叫‘听雨轩’的茶馆,立刻排查!”
“对!蒋东,身高一米七五,微胖,中式对襟衫!”
“不,他现在肯定换装了!”
“查所有监控!”
半小时后。
刘涛的手机响了。
“刘队,找到了。”
“在西城区,一个很偏的胡同里。”
“监控显示,半小时前,一个符合体貌特征的男人,进去了。”
“他提着一个银色的……保险箱。”
刘涛的眼睛亮了。
“陈实,上车!”
警车拉响了警笛。
陈实的心,也跟着警笛声,提到了最高点。
胡同很深。
“听雨轩”的门脸很小,很不起眼。
十几名便衣警察,已经封锁了所有出口。
“刘队,目标在二楼‘观瀑’包间。”
“里面有两个人。”
刘涛对陈实说:“你待在车上,哪儿也别去!”
“不!”陈实抓住了车门,“我要亲眼看他被抓!”
“我要问问他,他有没有心!”
刘涛看着他血红的眼睛,犹豫了。
“跟紧我。别冲动。”
“行动!”
警察破门而入。
陈实跟在刘涛身后,冲了进去。
二楼包间。
门被一脚踹开。
屋里,茶香四溢。
蒋东,不,胡掌柜,正悠然地给对面一个外国人倒茶。
那个银色保险箱,就放在桌上。
看到警察,蒋东一点也不慌。
他甚至端起茶杯,抿了一口。
“刘警官,火气很大啊。”
当他看到刘涛身后的陈实时。
他笑了。
“哎呀,陈实兄弟。”
“你怎么也来了?”
“是不是……又没钱了?”
“来找我借钱的?”
“蒋东!!”
陈实目眦欲裂,他像一头发疯的公牛,撞了过去。
“我X你妈!!”
他一拳砸在蒋东的脸上。
蒋东被打得摔倒在地。
他吐出一口血沫,混着一颗牙。
他爬起来,擦了擦嘴。
脸上的和善,彻底消失了。
取而代之的,是刺骨的阴冷。
“蠢货。”
“你真以为,我是菩萨?”
“你儿子死活,关我屁事!”
“你……”
“刘队!箱子!”一个警员喊道。
刘涛立刻打开了那个银色保险箱。
里面,是泡沫。
泡沫中间,躺着的……
是半块板砖。
“什么?!”刘涛一惊。
蒋东哈哈大笑起来。
“刘警官,你们真以为,我会提着五个亿,来这种地方喝茶?”
“你们太天真了。”
“那是什么?”刘涛指着板砖。
“定金。”蒋东冷笑,“我这位朋友,喜欢中国的建筑。”
“蒋东!碗呢!”陈实揪住他的衣领。
“碗?”
蒋东凑到陈实耳边,用只有他们两人能听到的声音说。
“在我拿到手的那一刻。”
“它就已经在去往公海的飞机上了。”
“陈实。”
“你儿子的命。”
“被你,用五百块,亲手卖掉了。”
“哈哈哈哈哈哈!”
陈实松开了手。
他后退了两步。
他输了。
输得一败涂地。
那个外国人,从始至终,一言不发。
刘涛给那个外国人戴上手铐。
“带走!”
蒋东也被押了起来。
经过陈实身边时,他停了一下。
“对了。”
“那五千块,你不用还了。”
“就当是……我给你儿子的。”
“奠仪。”
07
蒋东被捕了。
连同那个所谓的“外国买家”,一起被带回了警局。
但他一口咬定。
碗,已经出境了。
他只是个中间人,他也不知道碗在哪。
他拒绝透露“天青社”的任何信息。
案件,陷入了僵局。
碗,追不回来了。
陈实回到了医院。
他站在重症监护室的门口,站了很久。
王医生走了出来。
“陈实,你……还是去看看孩子吧。”
“他今天……情况很不好。”
“我们已经尽力了。”
陈实的腿,像灌了铅。
他走进那间他只在外面看过的病房。
乐乐躺在床上,身上插满了管子。
他很安静。
“乐乐……”陈实跪在床边,握住儿子冰冷的小手。
“爸爸……爸爸对不起你。”
“爸爸是个废物。”
“爸爸……把你的救命钱,弄丢了。”
眼泪,大颗大颗地砸在被子上。
乐乐的眼皮,动了一下。
他艰难地睁开眼。
“爸……爸。”
“哎!哎!乐乐!”陈实赶紧擦干眼泪。
“爸……我……我是不是要死了?”
“不!不会的!”陈实摇头,“乐乐最乖了,不会死的!”
“爸……我想……我想吃……”
“吃什么?爸爸给你买!你说!”
“我想吃……那个……”
“肯德基……的……鸡腿。”
陈实的心,像被刀剜一样。
他下岗前,答应过乐乐。
等发了工资,就带他去吃肯德基。
可他……失业了。
“好!”陈实点头,“爸爸现在就去买!”
“你等着我!一定等着我!”
他冲出病房,冲出医院。
他要给乐乐买鸡腿。
他跑遍了附近的几条街,才找到一家肯德基。
他摸遍了口袋。
他身上所有的钱,加起来,只有十二块。
一个鸡腿,要十三块五。
他站在点餐台前,看着那个价目表。
这个一米八的男人,这个被五个亿美金砸懵的男人。
此刻,为了一块五毛钱,急得满头大汗。
“先生,您要点什么?”
“我……我……”
“我钱……差一块五。”
收银员像看神经病一样看着他。
“差一块五,就别买了。”
“求求你,”陈实哀求道,“我儿子在医院,他……他想吃。”
“行了行了。”后面一个排队的女孩,看不下去了。
“他的我一起付了。”
“谢谢……谢谢你!”
陈实拿着那个热乎乎的鸡腿。
他像捧着全世界最珍贵的宝贝。
他往医院飞奔。
他刚跑到医院大厅。
刘涛和钱明辉,就站在那里。
他们的表情,很奇怪。
“陈实。”刘涛叫住他。
“刘队,我不跟你们说了,我儿子要吃鸡腿!”
“陈实!”刘涛拉住他,“你先别上去。”
“为什么?乐乐他……”
“你儿子的事,”钱明辉走过来,声音沙哑,“解决了。”
“什么?”陈实愣住。
“一个小时前。”钱明辉说,“有一笔八十万的捐款,打到了你儿子的账户上。”
“捐款?谁?”
“匿名的。”钱明辉说,“对方只说,他是一个……‘爱国的收藏家’。”
“他说,他不希望中国的国宝,染上一个孩子的血。”
陈实手里的鸡腿,“啪嗒”一声,掉在了地上。
“八十万……匿名……”
“是的。”
“他们明天就飞过来,给乐乐会诊。”
“所有的费用,那个收藏家,全包了。”
陈实慢慢地蹲下。
他捡起那个掉在地上的鸡腿。
他用袖子,使劲地擦上面的灰。
擦着擦着。
他放声大哭。
哭得像个孩子。
三天后。
乐乐转出了重症监护室,转到了上海的特护病房。
情况,稳定了。
陈实守在床边。
刘涛来了。
“刘队。”
“陈实。”刘涛递给他一个文件袋。
“这是什么?”
“蒋东,招了。”
陈实一愣。
“他那天,是在诈你。”刘涛说。
“碗,根本没出境。”
“那孙子,太贪了。他想黑吃黑。”
“他骗了‘天青社’,也骗了那个外国买家。”
“他把真碗,藏在了他老家一个防空洞里,想等风头过了,自己卖。”
“那……碗呢?”
“追回来了。”刘涛笑了,“完好无损。”
“今天早上,故宫博物院,正式收藏。定为‘一级甲’国宝。”
陈实松了口气。
“那就好……那就好。”
“这是什么?”他指着文件袋。
“打开看看。”
陈实打开。
第一张,是一张红色的证书。
“捐赠国宝荣誉证书”。
上面写着:“陈实先生”。
第二张,是一张支票。
“国家文物局,奖励金。”
支票上的数字是……
“五十万。”
刘涛说:“这是国家规定,对主动上缴(虽然你不是主动的)和协助破案的最高奖励。”
“五十万……”
陈实看着这张支票。
这笔钱,在三天前,是他做梦都不敢想的。
但现在,他觉得……很平静。
“谢谢。”他把支票收好。
“对了,”刘涛说,“那个蒋东,数罪并罚,诈骗,走私文物,估计……出不来了。”
“嗯。”
“那个……匿名收藏家,我们查到了。”
“是香港的霍老先生。”
“他……他想见见你。”
“见我?”
“不,”陈实摇摇头,“替我谢谢他。”
“告诉他,等乐乐好了,我陈实,给他磕头。”
刘涛点点头,拍拍他的肩膀。
“好好照顾孩子。”
“嗯。”
刘涛走了。
病房里,又安静了下来。
乐乐睡得很香,脸色红润了许多。
陈实看着窗外。
北京的冬天,好像……没那么冷了。
他握着乐乐的手。
他失去了五个亿美金。
但他赢回了,他儿子的命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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