1940年12月的赣北夜间温度骤降到零度,稻草垛上结了一层白霜。罗卓英在战区司令部里来回踱步,听着参谋汇报日军第34师团在南昌外围调动的情报。谁也没想到,三个月后,这位一向被说“谨慎有余、锋芒不足”的土木系将领,会把何应钦惊得拍案叫绝。
罗卓英此刻想的不是个人荣辱,而是“如何把握一次可遇不可求的单挑”。他敏锐地察觉:第33师团正准备北上华北,掩护扫荡八路军;第20旅团仅为策应;真正想扩大战果、想在蒋委员长面前邀功的,是留守南昌的第34师团。日军这三股兵力若合在一起,中国军队再添两个师恐怕也得硬撑,但若能把他们拆开,各个击破,胜算将指数级上升。
1941年2月中旬,罗卓英给薛岳发出一份极简作战电文,只有十二个字:“七十引三三,东野钳二零,七四当锋”。薛岳草草扫一眼,批了四个字:“全权处理”。电文的含义其实很明白:李觉的第70军把第33师团“勾”进山地,东北军王铁汉部顶住第20旅团,空出主战场交给第74军去啃第34师团。这里没有花哨的兵棋推演,只有对友军长短板的精准测算。
第70军原本装备一般、属于“杂牌”,但在金官桥一战表现过机动灵活,最适合山区缠斗。李觉接受命令时,拍了拍地图笑道:“让弟兄们再跑一次山路,可以。”副官担忧地问:“司令,说好只牵制,万一日军咬死不放呢?”李觉一句“打不赢就再跑”说得底气十足。山区地形本就复杂,第33师团战斗序列庞大、后勤车队长,一旦被拖入山谷,很难发挥火力优势。
3月15日,70军先头部队在高安西北的岭背镇与第33师团接触。李觉有意放缓节奏,阵地前沿只留一个团,用步机枪点射诱敌深入。第33师团以为遇到弱旅,大呼“追!”结果越追山越窄,侧翼火力展开不开,补给线越来越长。70军则像诱鱼的渔夫,边跑边撒小股阻击队,既耗日军体力,也让对手摸不清己方主力所在。
与此同时,王铁汉部把防线修到抚河东岸,工事不精美,却层层交错。第20旅团试探数次,始终未能突破,便形成相持。王铁汉暗自庆幸罗卓英没强求他“猛攻”,他只需“硬扛”。东北军子弟兵火力尚可,他们以班排为单位灵活机动,阵地交替掩护,一旦日军踢到硬茬,就快速撤到第二道、第三道工事。
战局出现第一个拐点在3月20日凌晨。罗卓英命令第74军左、右翼齐头推进,直插上高县城方向。第74军是国民党系统里众所周知的王牌,军长张灵甫战后名气更大,但当时的指挥官为俞济时,战斗素养同样扎实。74军在接敌前完成火炮集中——六十门山炮、十余门加农,还有数量不菲的迫击炮。密集炮火在上高东南倾泻,仅一个小时,第34师团前沿阵地被削下一层皮。
日军素来认为中国军队火力薄弱,这次却撞上高密度炮击,士兵刚冒头就被覆盖。第34师团意识到棘手,求援电报频发,奈何第33师团已被70军牵着走,第20旅团又被抚河阻隔,难以驰援。日军师团长冢田周一郎面色发白,下令“顽强固守”。可后勤线被火炮打断,弹药、食品、医药全都短缺,师团官兵士气急速下降。
3月22日晚,74军发起夜袭。国军惯例不擅夜战,但俞济时这一次下了狠心:先以炮火定点轰出缺口,再让突击连摸黑渗透。雨后山道泥泞,士兵们杵着步枪刺刀,悄声爬过一片雨水潭。24点整,照明弹腾空,一瞬间黑夜如白昼,冲锋号同时响起。第34师团来不及组织交叉火力,防线出现裂缝,国军一个营插进师团指挥所侧后。短兵相接,喊杀声惊醒山谷宿鸟。
第34师团的溃败始于这种猝不及防的心理崩盘。3月23日拂晓,罗卓英看着战报,判断“对方指挥系统已乱”。他没有让74军盲追,而是通知70军主力抽调出来,驰援正面。李觉趁第33师团求战心已疲,果断留下一个旅佯动,自己带两旅翻山回援。日军这才惊觉上当,可想撤已来不及。70军行军路线像一把倒插的楔子,切断第34师团退路。
3月24日中午,南昌西北的泗溪口形成围歼场。不少第34师团士兵满脚泥水、饥饿难耐,已经没了反攻念头。74军和70军炮兵各选制高点,交替轰击。装载步兵的中国军队中队则分段推进,火力覆盖,推一段,停一段,再推一段。不到两个时辰,日军队形碎裂成散兵团伙。冢田周一郎在混乱中负伤,最终被迫下令“分组突围”。
值得一提的是,第33师团指挥官床次竹二这时仍在峰岭长沟苦苦搜索70军踪迹,忽接电报,才知道老伙计已陷危局。他打算火速南返,却被山炮两发拦腰炸断的桥面难住,只能绕行。3月25日夜,他干脆用“奉命北上”作借口,带残部直奔安庆江岸,仓皇撤走。
如此一来,上高战役主战场再无外援。3月26日黄昏,74军步兵第三十六团在横塘岭擒获日军大批辎重,缴获迫击炮二十余门、步机枪数百挺。山脚下的战壕里,日军军旗被火焚成灰。国军士兵脱口而出一句土话:“总算扬眉吐气。”
4月1日,上高战役正式结束。重庆接到第九战区电文,前线歼敌八千,俘虏逾千,缴自动火炮十门,各型枪械两千余件。何应钦细读完奏报,放下茶杯,发出那句后来被屡次引用的评价:“这是抗战以来最精彩的一战!”他并不是夸张。自武汉会战大撤退后,中国正面战场多以苦守为主,鲜有战役级主动出击并取得决定性胜利的先例,上高之捷正好扭转长久压抑的心理态势。
有人问罗卓英获胜秘诀,他只淡淡一句:“不是我智谋高,是敌人心思乱。”话虽谦虚,却道出要害:第34师团想立战功,急;第33师团惦记华北,慌;第20旅团本就弱,怕。三种心态在兵力调配上留下空档,被罗卓英抓住。再有一点便是对自家部队的精准定位:谁能缠斗,谁能死扛,谁能正面硬啃,他心里一清二楚,托付得当,士气自然整齐。
战后盘点,70军缴获物资有限,却出色完成牵制任务;王铁汉部伤亡不重,但堵死抚河通道;74军损失较大,却换来关键性突破。三方互不埋怨,全因为开战前罗卓英就把战役目标、任务分配、后续奖惩讲得明明白白。不可否认,此役打破了外界对国民党军“团结不佳、各自为战”的固有印象,也给国内外观察者呈现了一个“能够统筹调度且火力相对雄厚”的第九战区新面貌。
上高战役结束后,南昌东北地区暂时恢复稳定,日军因损兵折将放缓了对赣北的渗透。第34师团改编时,仅有三成建制勉强撑住序列;第33师团在华北因兵力不足,扫荡行动屡受牵制;第20旅团被迫与其他残部合并,战斗力骤减。自此,日军华中战场再未出现大规模主动进攻南昌的行动。
当时的国内舆论多聚焦“痛打落水狗”,却忽视了更深层的变化:上高一战使中国军队指挥官逐步接受“集中优势兵力、分割日军、专打核心师团”这一战法。此后无论在浙赣会战,还是在常德、鄂西,类似思路屡屡被采用。罗卓英本人临别第九战区之际,也将“章节式”作战经验整理成册,递交军委会存档,成为日后“战区联合指挥”的重要参考。
回顾细节,可见战役的顺畅并非偶然。第一,情报先行,准确判定敌军意图;第二,兵力配置围绕地形与火力展开,而非死守交通要道;第三,炮兵火力一口气砸出突破口,步兵紧跟;第四,预设撤退路线与追击路线,确保不让因“小胜”贪功而陷入泥潭。这些经验被后人写进教材,却鲜少有人记住那道严寒冬夜里罗卓英踱步的身影。
山东籍老兵陈福海回忆,上高战事结束时他因耳膜震裂正在后方救护所,听闻胜利,他对床铺上的战友大声吼了一句:“这仗值了!”那个同行老兵虚弱地点头,“值!”
火线之后——战地修整与部队换装
上高战役胜利只赢得战术优势,后勤补给和部队换装的难题随即摆到桌面。战役结束后,74军与70军都在新余、宜春一线展开短期修整。此时中央军委会提供的美械装备尚未全面到位,前线部队仍旧以混编制居多——新式美制汤普森冲锋枪和轻机枪数量有限,火炮还有几成是德式旧货。罗卓英趁机向后方申请火炮分级管理:全新或九成新的75毫米山炮集中配给74军,七成新以下炮管更换后交第70军;东北军由此获得数门原德制37毫米反坦克炮,补足短板。
后勤补给方面,九战区仓库曾因南昌失守而搬迁。上高一战后,罗卓英把临时仓库设在新淦。这里地处赣江支流,水陆两便,便于转运。为防日机袭扰,罗卓英命新淦仓库所有弹药都以百箱为单位分散存储,设四处小仓而不是一处大仓。每个小仓再修暗堡,周边伪装成民居或谷仓。如此一来,即便日机发现、投弹,也很难一次性摧毁大量储备。
“修整不光是补给,更重要的是士气消化。”参谋处在给罗卓英的报告里写道。74军因伤亡偏高,必须补充新兵。老兵说:“新兵没见过大场面,别让训练拖延。”罗卓英索性把战役录像、俘获的日军军旗公开展示,让新兵直接感受“我们能赢”。在那个年代,拍战场影像不易,74军特务连专门收集前线摄影枪机,对部分片段剪辑后循环播放。有新兵看完后反问:“真是咱们拍的吗?”老兵拍拍他肩膀:“怕?不怕就对了,咱们也是这样打出来的。”
同一时期,日军在华北推进“囚笼政策”,加密据点、加固公路。第九战区情报处预判:日军需要至少两个月才能补齐34师团损失,在此空档,中国军队有机会发动一次局部反击。罗卓英于是下达“训练兼预备”口号,划定四个重点:山地夜行、集中炮击、沟壕跃进和反铁甲火力练习。每项由专门教官负责,月末进行检验演习。74军、70军和东北军各编出一个教学示范连,轮流给兄弟部队示范动作。通过演习,新兵渐熟练,老兵也从实战中修正旧习。
这一系列修整措施,为接下来1942年初的浙赣铁路保卫战埋下伏笔。许多士兵后来回忆,如果没有上高之后那三个月的系统训练与换装,他们在浙赣一线面对日军机械化闪击时,未必能快速稳住阵脚。上高战役因此不仅是一场战术胜利,更是一块连接前后两段战事的桥梁,适时补足了士兵、装备与指挥系统之间的空白。
